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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呂世浩《秦始皇,一場歷史的思辨之旅》,臺北:平安,20147,初版 3

 

蔡爾健

 

 

 

    這篇文章只是信手寫來的一篇隨筆,既不是研究論文,也不想是與呂世浩先生辯論的文字。所以,我想以比較輕鬆的、同時是討論的方式為文。 

 

    呂世浩先生的這本書,一開頭就提到了歷史有什麼用處,這個既重要、又嚴肅,並且更有些尷尬的問題。呂先生指出,歷史上的一些重要人物,都視歷史為有用之物,到了今天,才被人質疑其用處,這是由於現在學習歷史的方式與以前不同所導致的,並不是歷史真地無用。 

    令我感到興趣的是,呂先生舉出的兩位歷史人物 (2527) :呂祖謙與左宗棠,這兩個人一個是試進士第一,一個雖然不是進士,但也是舉人出身,後來被賜了進士。宋代與清代的科舉之難考,以及準備的艱苦,都是歷史上有名的。一個考到舉人或進士的知識人,除了真地是天縱英明、過目 (甚至是過耳) 不忘,否則從小必然要從啟蒙教材、四書五經、經史子集等典籍背起,其教育過程之艱辛,「填鴨」過程之恐怖,決非今日學子乃至於教育專家們所能想像的。這樣的知識人告訴我們,如何使用歷史,信口說出其方法,我們必須了解到,在他們說出這些話的背後,隱藏了多少不為現代學子乃至於教育專家們所知的苦功。這些人甚至是可以不必看書,遇到事情就立刻想到某些古人的事蹟,立即學以致用的。同時我們也不能忘了,在他們生存的年代,全中國一半以上的人民都是農民,換句話說,一半以上的人幾乎是文盲,那時,連看得懂書都是一種特權。 

    所以,呂先生舉的例子告訴了我們什麼?彷彿告訴我們要能夠像古人一樣「思辨」歷史、一樣有智慧,必須像他們一樣下苦功。這應該與呂先生的原意不甚一致 (從其行文看,他恐怕不太可能主張前述那種填鴨式的苦功) ,但由他所舉的例子來看,我似乎很容易得到這樣的結論。至於後面舉的那兩兄弟的例子,那不能說明什麼。歷史上多的是聰明人不能發揮所長,因而被歷史埋沒,而沒那麼聰明的人反倒能名留青史的,漢初的「魯兩生」,便是顯例。 

    這樣說來,歷史有用嗎?我看了〈前言〉之後的感覺是,有用,但是好難用。因為要跟那些古人一樣能思辨歷史、使用歷史,得先下那麼多苦功,真是難啊! 

    先將話題轉移到另一邊。呂先生批評現在類似填鴨式的、重記憶知識的那種學習方法,提到了〈木蘭詩〉中「唧唧」的解讀方法 (2932) 。我認為呂先生的考證是不錯的,同時也可以跟同學說,現在臺大或許多大學乃至於研究機構,都有線上版的《四庫全書》,想查找搜尋相關資訊,十分方便,不是我們這種窮鄉僻壤的條件可以比擬的。但我總覺得,呂先生說一些「不服氣……」、「……是不能成立的」之類的話,似乎又建構出了另一個標準答案。〈木蘭詩〉開頭的「唧唧復唧唧」,到底指的是織布機的聲音,還是木蘭的嘆氣聲,真正的謎底,恐怕只有請作者自己來回答了,然而這是不可能的。但即使可能,該詩的作者也早已不知道是誰了。我們固然可以承認,呂先生的考證是比較有根據的,然而從文學欣賞的角度來看,將「唧唧」解作織布機的聲音一定不可以嗎?我覺得,從一開始,傳出織布機的聲音,知道木蘭在織布,然後,突然聽不到織布機的聲音了,只聽到木蘭在嘆息。這整個過程是動態的,是比較生動的。如果一開始,就將「唧唧」解作嘆息聲,知道木蘭在嘆息,那這四句詩只說了木蘭在嘆息這件事,那麼整個過程就成了靜態的,比較死板。或許,呂先生的考證是正確的,但將之解作織布機的聲音,也未嘗不能是一個美麗的錯誤、美麗的誤讀,對文學發展的影響也許還更大。歷史上似乎也不乏這種「美麗的 (有正面影響的) 」錯誤,想一想「舉燭」、「枕流漱石」等例子,或許便可窺豹一斑了。 

    總之,我覺得從文學欣賞的角度出發,不妨兩解並存,不一定非得固執在一個確定的解釋上。 

    言歸正傳,那麼,歷史的功用到底是什麼呢?歷史被認為沒有用處,真地完全是因為學習方法出了問題嗎?我不想全面否定這樣的說法,因為傳統的學習方法的確有其侷限性,不一定適合現代的教學環境。但我想指出,前述兩位古人正是因為傳統的學習方法而懂得使用歷史。而且還可以補充一點,據我朋友在國外學習的經驗,他指出在 (教學方式較臺灣更為多元靈活的) 西方,與人文社會科學相關的科系也是相對弱勢的,也不及理工醫等科系熱門,換句話說,也被認為是比不上理工醫等科系有用的。這就說明如此的見解無法完全解釋問題的發生。以下謹就我所學所思,以及在中學教學現場的經驗,發表一點淺見,希望能為從其它面向思考此一問題,提供若干 (也許不成熟的) 資訊。 

    先從教學方式說起。現今的教改始終給我一個感覺,那就是傳統填鴨式的、重視記憶知識的教學方式,是一無可取的,對它是亟欲除之而後快。但事實上真地是這樣嗎?教改重理解、重活用的理念我當然贊成,但沒有先備知識,我們能理解、活用什麼呢?如果這種教學方式真地是一無可取的,那麼幾千年下來,中國社會不是早該將之淘汰了嗎?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設想,之前中國傳統社會因為缺乏現代的人權觀,因此對不能記憶、背誦知識的小孩常施以不人道的體罰,這是應該改革的 (關於這一點,先師孔德成先生與先父蔡國藩先生都曾對筆者提到過) ;然而以鼓勵的方式勸誘幼兒或兒童記取一些有用的基礎知識 (特別是在成年之前,學生的記憶力相對說來是比較好的,是較適合學習一些基礎知識或技藝的,這一點,已經是東西方共同認知到的常識了) ,這應該是可以考慮的。現在有許多幼兒教育機構或小學在推行的幼兒或兒童讀經運動,我認為就是一個可取的教學方式。 

    現今是一個資訊爆炸的年代,我們當然不鼓勵學生將所有的知識都用背的方式將它們記起來 (因為也不可能記得完) 。但是記憶一些基礎的東西作為先備知識,為往後的學習或查詢的資料確立一個大致的方向,我覺得還是值得鼓勵的。法國著名的歷史學者費爾南‧布羅代爾,正是憑著記憶,在納粹集中營裡完成了其國家博士論文大部份的草稿。這份草稿在二次大戰結束後,便成為其名著《腓力二世時代的地中海與地中海世界》成書的基礎。這雖然是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,但也告訴我們,記憶知識對於學習歷史,乃至於推動歷史學的發展而言,不必然是一無是處的。先師愛新覺羅‧毓鋆老先生曾在上課時說過,怹經常記個一兩句古書中好的佳言警句,在走路或坐公車時一再玩味琢磨,覺得這樣身體力行,更能體會其中深意。我想,呂先生所謂的歷史的用處之一,也就是啟發智慧、從學習歷史磨練智慧、乃至於學以致用,應該可以在這種過程中一點一滴地逐步達成。而這種過程,也不必然是與記憶知識大相河漢的。 

    在第一章裡,呂世浩先生說到仰韶時代的生活,指出那是一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平等,同時也是較後世遠為太平祥和的時代 (44) 。這恐怕有將傳說與歷史混為一談之嫌,而和歷史事實之間有著頗大的落差。杜佑《通典‧邊防典》曾提到,「緬惟古之中華,多類今之夷狄」,也就是說,若干少數民族的生活情況,很可能就是中國上古時代人民的生活情況。別的不說,我們且看看關於尚處於氏族社會 (也就是仰韶時代、古史傳說中堯舜及其以前的社會型態) 的賽德克族等原住民族群的歷史紀錄,就可以了解到,階級關係是比較不明顯沒有錯,但遠遠不是「較後世遠為太平祥和的」。 

    在第二章裡,呂先生似乎對《史記‧留侯世家》的文字作了些過多的揣測,甚至有些穿鑿附會 (5366) 。歷史不是文學,必須有憑有據。即使是揣測,恐怕也須立足於對文字較確定的理解。所謂的「從無字處讀書」可以用在別處,用於討論歷史事實則須非常謹慎,盡量少用,而且其結論亦不宜作為下一個論證的前提。否則就是以不能完全確定的說法作為前提,其論證就算在形式上有效,也是不健全的。 

    舉例來說,呂先生提到,老父要張良幫他穿鞋子,是老父欲驚張良,而張良不驚。以下你來我往,交手三次,最後老父不驚而張良大驚,老父大獲全勝。但實際上,呂先生在本章前文已經提到,在老父將鞋子丟到橋下,要張良去撿的時候,張良當場覺得十分驚愕,想揍這位老父一頓。這樣說來,張良早就「驚」了 (〈留侯世家〉原文中的「愕然」就是驚的意思) ,早就輸了,何必等到最後「父以足受,笑而去,良殊大驚」時,勝負才分出來呢?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發展,那麼後文所謂的三次交手,老父獲勝云云,便不能成立了。因為老父早就贏了,何必再交手。 

    呂先生在後文中又說,張良預料老父一定會回來,所以在原地等他,這也有些過度揣測、穿鑿附會。張良目送老父走,沒有離開原地,原因可以不止一個。史料上沒說張良為什麼沒有離開,我們就不宜過度揣測張良的想法。張良也許真地是「驚到了」,呆在原地,而非預料到老父一定會回來。

    呂先生又說,古人說話文雅云云 (67) 。實際上,如果是以《史記》的文章作為根據來這樣說的話,似乎是忽略了 (中國古代) 文章體與口語體的差別。 

    在這一章的結尾,呂先生提到了古人讀書的幾個層次。其中的「誦書」 (7980) ,不就是現代教育專家們最痛恨的填鴨嗎 (為呂世浩書寫序的葉丙成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) ?當然, (一如前文所述) 讀書的層次不僅止於填鴨,但似乎必須以此為基礎。我只怕很多學生一聽到又要背一堆有的沒的,就立刻對歷史失去興趣。 

    呂先生又提到,讀書要讀懂 (69) 。我認為,讀懂沒讀懂,每個人主觀的看法不一。你認為你讀懂了,別人不一定認為你讀懂了。像呂氏這樣解讀《史記‧留侯世家》的文字,我就認為不一定要跟著他的路數去走。不過我與呂的老師愛新覺羅‧毓鋆老先生曾提供過一個方法,以檢驗是否讀懂了古人所說的道理。怹說,讀了書要看會不會用,能用得上就表示讀懂了,能讀懂一本書而用得上,也是很了不起的。宋代的趙普不是就說了嗎?半部論語就可以治天下了。也許有人會問,如果同樣讀一本書而各自認知體會不同,且都能用得上,那該說誰讀懂誰沒讀懂呢?這也不是大問題,因為文字或道理雖然是一樣的,但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認知體會,讀書做事本來就沒有標準答案,是殊途同歸的。我們似乎不必斤斤計較誰才傳達了古人真正的意思 (呂氏似乎很看重一點) ,因為除非古人復活,否則誰也不知道古人到底是怎麼想的。我們可以將「讀懂了」看成一種層次,這個「懂」是指能用在生活上,是「知行合一」的,相當於王守仁所說的「知」。王守仁文武雙全,能說他沒讀懂古人的書嗎? 

    最後我必須糾正呂先生的一個錯誤,這個錯誤是在下一章的開頭 (8387) ,可是我希望在這裡先講一下,以盡早提醒大家,以免被這個錯誤所誤導。 

    呂先生首先問大家,嬴政叫「秦始皇」嗎?接下來講了一些司馬遷利用《史記》的文字進行褒貶的理論。簡單說,就是史公常常故意不稱「秦始皇帝」這樣的全稱 (包括《史記‧秦始皇本紀》這個標題) ,以貶抑秦始皇。因為「帝」字比「皇」字更重要。我可以說,這是錯誤的,但呂先生似乎有些執迷,無法意識到自己的問題,甚至有可能誤導讀者。 

    我們只要比較一下,〈秦始皇本紀〉與〈孝文本紀〉、〈孝景本紀〉這幾篇開頭的幾行就知道了。〈秦始皇本紀〉開頭說「秦始皇帝者……」,與標題相比是少一個「帝」字沒錯;但〈孝文本紀〉、〈孝景本紀〉的開頭也是「孝文皇帝」、「孝景皇帝者」,也和標題不符,而且少的字更多,連「皇」、「帝」兩字都不見了。我們能用同樣的邏輯指出,司馬遷貶抑漢文帝、漢景帝嗎?眾所週知的,史公基本上是相當推崇漢文帝的,這樣的邏輯是說不通的 (據聞〈孝景本紀〉失傳,今本〈孝景本紀〉有可能為後人所補,但〈孝文本紀〉是沒問題的) 。呂氏又說,〈秦始皇本紀〉本文中「常常稱這個人為『始皇』而不是『始皇帝』」,但司馬遷在同一篇文章裡也常常用「始皇帝」一詞,所以至少就行文來看,很難說史公在這裡以用不用「帝」這個字來進行褒貶。 

    更糟糕的是,呂先生在別處 (例如其碩士論文,本文所用的版本為:臺北:花木蘭,2008,初版 1) 引用〈孝文本紀〉、〈孝景本紀〉時,不知道為什麼,有時會將標題寫成〈文帝本紀〉、〈景帝本紀〉 (該書頁42) 。這似乎說明,呂氏會不顧文本原來的標題,以自己所相信的、目前尚無法證實的所謂司馬遷的褒貶筆法或理論,逕自修改一些文字,以削足適履、以求古代的文字能符合自己的設想。這恐怕不是一個學歷史的學者應有的作法。雖然,的確有些古人如衛宏、葛洪等,曾稱「〈孝景本紀〉」為「〈景帝本紀〉」,但呂氏似不該跟隨他們以這種較不精確的標題來稱呼,因為呂氏的立場與衛、葛等人不同:呂氏主張史公標題有褒貶之意,故而其用詞須更謹慎、更精確。 

    在第三章裡,有幾個地方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。 

    第一,戰國時代的「氏」取代「姓」,其過程還沒有被研究得十分清楚。也許正因為如此,呂先生對於為什麼「氏」會變得比「姓」更重要,並沒有做出該有的說明 (9091) 。這基本上可以認為是由於之前的農民,也就是所謂的「編戶齊民」興起所造成的。許多新近以「氏」為「姓」的人民因為布衣卿相或建立戰功而越來越重要,所以舊貴族的「姓」便越來越不重要。但這恐怕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。 

    第二,秦始皇即秦王位時雖然被寫為「年十三歲」 (93) ,但中國古人向來是算虛歲的,所以他當時的實際年齡應只有十二歲。 

    第三,關於嫪毐叛變,資料上已經明說「長信侯毐作亂『而覺』」,是已經被發覺了,所以他才矯王御璽、太后璽發兵。「王知之」應是指嫪毐叛變被發覺 (並將採取進一步的軍事行動) ,所以被王知道。不應被解釋為「他 () 早就準備好,就等著你造反啊 (也就是嫪毐還沒叛變,王就預先準備好,等著你叛變) (9798)  

    最後,呂先生說到韓國派鄭國以水利工程耗損秦國的國力,但韓國在此期間卻不知奮發圖強,「關起門來當『皇帝』」 ( 105) ,這似乎有些用詞不當,因為當時根本沒有皇帝。 

    在第四章裡,呂先生說到尉繚的下場在《史記》之中沒有被提到,由此認為他之後沒有再發過一言,為秦始皇出過一計。並認為這是所謂的「史法」,是從不表現處大大表現 ( 120) 。這似乎又是過度揣測。再說一次,歷史不是文學,必須有憑有據。即使是揣測,恐怕也須立足於對文字較確定的理解。所謂的「從無字處讀書」可以用在別處,用於討論歷史事實則須非常謹慎,盡量少用。 

    在後文,呂先生似乎又在一個地方做了過度的解讀。呂氏指出,秦始皇沒有任何欽佩、想要效法的人物 ( 123) 。但在資料上,所謂的「自上古以來未嘗有,五帝所不及」,明明是群臣說的而不是秦始皇自己說的。呂氏又用同樣的邏輯 (秦始皇沒有任何欽佩、想要效法的人物) ,將秦始皇廢諡號之舉,解釋為秦始皇認為沒有人有資格評價他,所以不再用諡號 ( 127) 。其實這在資料上寫得也很清楚,秦始皇覺得「子議父」、「臣議君」,也就是晚輩或下級議論長輩或上級不妥,所以才廢諡號。秦始皇在當時有沒有任何欽佩、想要效法的人物,由於資料沒說,我們不得而知。但似乎也不能就因此斷定:他沒有任何欽佩、想要效法的人物。 

    在第五章裡,有幾個地方是值得商榷的。 

    第一,呂先生說,在秦始皇心中,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,說得更直接一點,所有人都是他的奴隸,有什麼好不平等的呢 (頁 137) ?這似乎忽略了從戰國到秦漢的政治社會發展趨勢。在戰國末年,各國國君已經將他國國君視為地位平等的政治人物了。齊湣王與秦昭王互稱「東帝」、「西帝」的例子就很有名。而秦始皇統一天下,只是征服其他國家、取代其他國家的君主,因此其他國家的臣民自然也就成為他自己的臣民了,其地位與之前一樣。而且,秦漢時期不是只有「黔首」,還有奴隸階層。秦代的政治社會狀況也不是像呂先生所說得那樣「平等」的。 

    第二,呂先生似乎太相信泰山刻石、瑯邪刻石的內容了 ( 142 143) 。刻石的內容基本上是不會說壞話的,基本上都是說好話 (不然為什麼要刻石立碑) 。而且這些內容不會是秦始皇自己寫的,或至少不全是他自己寫的。資料上不就說了嗎?「與魯諸儒生議」。同時無論是儒生的意見,還是代筆秘書的意見,應該沒有人會想到說 (不好的) 實話。因為儒家有「為尊者諱」的傳統,也就是不應該說上級的壞話;其他人即使不是儒家的,也應該不至於白目到說 (不好的) 實話。所以,如果呂氏將刻石的內容直接等同秦始皇的真實心意,恐怕是有點危險的。
    不過,如果從〈秦始皇本紀〉的前後文來看,秦始皇逐漸開始驕傲則似乎是事實。然而我們應該認識到,這中間 (從他即位到統治末期) 有一個演變的過程,否則就不是歷史性的觀察了。
    
第三,呂先生在說到焚書時指出,秦始皇真正的理想是要將過去中國傳承了幾千年的文化徹底滅絕 (焚書似是手段之一,頁 160) 。這似乎又忽略了一些史實背景,而嫌太武斷了些。因為在《商君書》與《韓非子》中都提到過焚書的主張。秦始皇這麼做正是繼承了法家的傳統,怎麼能說是「徹底滅絕」被傳承下來的文化呢? 

    第四,呂先生討論秦始皇如何如何,經常沒有考慮到秦始皇本身所處的時空背景。如前文所述,秦始皇 (甚至包括李斯) 都遵從法家的主張。呂氏評價秦始皇往往不顧這一層就下斷語,實嫌欠妥。另外,在秦始皇統治的時代,當時真地是中國歷史上頭一回由一個統治者統治空前大的領土。太子扶蘇不是說了嗎?「天下初定,遠方黔首未集」,有些人還遵從儒家主張而不滿秦始皇的統治。這正說明了從東周百家爭鳴到秦漢天下統一,有一段紛紛擾擾的過渡時期。呂氏當然可以評論秦始皇如何如何,但面對這樣一個前所未見的局面,恐怕再聰明的人也力有未逮。呂氏不顧這些情況就逕下評斷,實難免刻薄古人之嫌 (呂的文章經常出現這種問題,這只不過是顯例之一而已)  

    第五,呂先生引用了西漢董仲舒對秦代的評語,這是比較沒有說服力的 (頁 160) 。因為董的立場本來就是與秦敵對的,或必須維護漢代的正統性。敵對立場所發出的言論,在使用上是必須非常謹慎的。從時空背景或前文的舉證來觀察,董對秦的評價也不是很客觀的 (漢朝不是也要到六十年後的武帝時才算真正穩固嗎)  

    在第六章裡,也有幾個地方是值得商榷的。 

    第一,宗教信仰原本就不是理性的。秦始皇相信方士的說法是一種信仰的行為,怎麼能說這些說法「根本就是鬼話」呢 ( 166) ?至少對信仰的人來說 (包括秦始皇) 決不是鬼話。呂先生自己無論有沒有宗教信仰,似乎都不宜這樣評斷。 

    第二,呂先生說「管監獄的官員哪有什麼思想」,實嫌武斷 (頁 172) 。 

    第三,呂先生說秦始皇「樂以刑殺為威」,說「刑殺是一件讓秦始皇覺得快樂的事」,這恐怕是本末倒置的錯解 ( 172 173) 。因為「樂以刑殺為威」,重點應是在「為威」而不是在「刑殺」,「為威」是目的,「刑殺」是工具。也就是說,樹立威信的手段不止一種,而秦始皇樂於以刑殺建立威信、樂於樹立威信,但威信建立後基本上就不必刑殺了。 

    第四,《史記》並沒有說秦始皇「早就預料」尉繚要逃跑 (「秦王覺,固止」,意思是秦王發覺了,似乎無法解釋為「預料」,頁 178) 。這是對尉繚相關記載的過度解讀。 

    在第七章開頭,呂先生又說秦始皇命博士作「仙真人歌」,令所到之處的人演唱給他聽,這樣的行為是「自欺欺人」 ( 185) 。呂氏可以說他藉宗教「取暖」甚至「迷信」,但要說這是「自欺欺人」,實在是不理解宗教行為的論述 (請呂先生想一想自己有宗教信仰的恩師阮芝生先生吧)  

    在第八章裡,呂先生認為公子將閭等三人確實有罪,其罪當死,這似乎又過於刻薄古人了 ( 211 212) 。呂氏所持的理由是,祖先所做的事,有時甚至必須由子孫付出代價。呂氏更指出,「報在子孫」,中國人看歷史是看百年千年,看事情最後到底是什麼結果。果真如此,那孔子為什麼還要說仲弓:「犁牛之子騂且角,雖欲勿用,山川其舍諸?」 (意思是父母不好並不會影響子女的良窳) 還要見互鄉的童子,並說「與其進也,不與其退也。唯何甚!人潔己以進,與其潔也,不保其往也。」 (意思是稱許有心向善的人,即使其生長的環境並不好) 果真如此,那子孫後代要做好人好事是否還得先看一下,自己的祖先有沒有與之前或現在的執政者同流合汙過;如果有這樣的情況,是否就不必再上進做好人好事了,因為有可能「報在子孫」。歷史是這樣研究的嗎? 

    呂先生之所以這樣說,可能是因為司馬遷關於秦代名將王離的一段記載。《史記》上說,有人認為王離家三世為將,殺伐太多,這會使後世受到不祥之禍。果然沒多久之後,王離遇到項羽,兵敗被俘。但這只是古代中國的一種信仰,而且不是每個人都相信的 (例如前引的孔子就不太相信) 。同時前提是,必須能確定祖先確實與之前或現在的執政者同流合汙過、做過不好的事。然而,呂氏能明確指出公子將閭三兄弟的祖先,和之前或當時的執政者同流合汙過、做過任何不好的事嗎?即使不好的政權,也有可能有潔身自愛的官員,希望呂氏不要以「想當然耳,何必有出處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問題。 

    另外,呂先生在第八章常說二世皇帝「自欺欺人」。其實從資料上看,二世皇帝至少在即位之初有一段時間應是被蒙蔽的,被蒙蔽的狀態與自欺欺人還是有一段差距的。 

    第九章裡曾提到,「秦竟滅矣」,呂先生的解釋是:這樣強大的秦,……竟然就這樣滅亡了 ( 239) 。實際上,句中的「竟」似應是「終於」而非「竟然」的意思。

 

    除了以上諸問題之外,這整本書的寫法似乎是比較感性的,是比較沒那麼平實的,這雖然可以增加本書的可看性,但無疑地,也不勉削弱了本書的客觀性。 

    以上拉雜地說了一些我看了這本書之後的想法。如果有錯誤或誤解之處,還請讀者方家不吝批評指教。

    由於呂先生與我都是學歷史出身的,所以我是用歷史研究論著的高標準,來看待本書的。呂氏想喚起大家對歷史的興趣,乃至於 (套用我一位同事的說法) 改變傳統的歷史教育方法,其用心令人動容。不過,也許是因為才剛上臺教歷史的關係,故而在備課或表述方面,容易出一些問題。我所認識的呂氏為人,這裡暫不討論。我希望他在知道前述問題之後,能藉機改善一下其教研模式或方法,讓他的教學得以有提升的機會,相信這是很多人都樂見的好事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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